夜光杯

南宋詞人辛稼軒，在遭時不遇的一生中，輒托詞以抒懷，尤以田園生活時期，詞益盛出。其詞清麗嫵媚，豪放精邁，遠非當時及既往諸家可及。而稼軒嗜酒，或感於胸叠鬱鬱壯志難伸，日惟酒會詞酬，玩景賞物，花時中酒，託之陶寫，詞皆得之於醉墨淋漓之間。玆就辛詞之屬性，略述其酒癖，酒量，以及飲者最至要之酒品。首先看看稼軒對酒之評價：

「富貴如浮雲，我評軒冕，不如杯酒」。     （水調歌頭）

「引觴且自酌，須富貴何時」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（浣溪沙）

「一杯莫落他人後，富貴功名壽」。         （虞美人）

「人生行樂耳，身後虛名何似生前一杯酒」。 （洞仙歌）

「身後虛名，古來不換生前醉」。           （點絳唇）

這就是稼軒對酒所下的定義，在世的富貴，軒冕，功名，壽歲，及死後的虛名，都比不上酒來得有意義，因此他要杯酒自酌。又：

「除卻提壺，此外不堪聞」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（南歌子）

「天下事，可無酒？」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（賀新郎）

「萬事一杯酒，長嘆復長歌」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（水調歌頭）

「身世酒杯中，萬事皆空」（浪淘沙）。

「而今何事最相宜，宜睡宜遊宜醉」        （西江月）。

「寧作我？一杯酒」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（賀新郎）。

「問人間，誰管別離愁，杯中物」          （滿江紅）。

「從今賞心樂事，剩安排酒令詩籌」        （聲聲慢）。

「莫說西洲路，且進一杯酒」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（水調歌頭）。

「算從來人間行樂，休更說，日飲亡何？」  （玉蝴蝶）。

「窮自樂，懶方閒，人間路窄酒杯寬」      （鷓鴣天）。

「都休問，但千杯快飲，露荷翻葉」        （喜遷鶯）。

「掩鼻人間臭腐場，惟有酒偏香」          （鷓鴣天）。

「無窮身後事，百年能幾？一醉都休」      （滿庭芳）。

「萬札千書只恁休，且進杯中物」          （ト算子）。

「瘴雨蠻煙十年夢，尊前休說」            （念奴嬌）。

各位且看，好一個「醉中休問」，「尊前休說」的雅人，即便千愁萬緒，俱隨杯酒消逝，其酡然醉態，怡然若飄飄欲仙，酒對他而言，的確解愁，而非添愁。尤有進者：

「算除非痛把酒療花治」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（滿庭芳）。

「若解尊前痛飲，精神便是神仙」          （清平樂）。

「一醉何妨玉壺倒，從今康健不用靈芝草」  （感皇恩）。

如是觀之，酒豈惟令他在精神上萬愁釋解，抑且在身體康健方面，是為凌駕靈芝仙草之不二妙方。積於這些「無酒不行」的因素，酒亦成了他不可一日或缺的伴侶，誠如他的肺腑之言：

「總把平生入醉鄉，大多三萬六千場」       （水龍吟）。

而居家獨處，既感於時之不與，送別行色，亟悲於離恨之綿綿。或歡聚把晤，幸促膝之可貴，或東家話閒，乍驚故存之幾希，或應酬壽儀，喜祥瑞之可賀。當此時刻，他均以酒為逢迎達意之具，不醉不休，縱然抱病猶不改色，他吟道：

「病繞梅花酒不空，齒牙牢在莫欺翁」       （鷓鴣天）。也瀟灑地說：

「病中留客飲，醉裡和人詩」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（臨江仙）。甚至寫下了千古絕

唱的「病中進酒」，拋開身上的苦楚，詼諧幽默地與杯共勉：

「杯汝知否？酒泉罷侯，鴟乞夷骸。更高陽入謁，都稱0白，杜康初筮，正得雲雷。細數從前，不堪遺恨，歲月都將麯藥埋。君詩好，似提壺卻勸，沽酒何哉。君言病豈無媒，似壁上，雕弓蛇暗猜。記醉眠陶令，終至全樂，獨醒屈子，未免沉葘。欲聽公言，慙非勇者，司馬家兒解覆杯。還堪笑，指今宵一醉，為故人

來」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（沁園春）。

然而病魔肆虐體能漸頹，故也試著少飲：

「多病妨人痛飲，此事正愁余」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（水調歌頭）。

但反而讓他領悟了淺酌低飲的意境：

「有時三盞二盞，淡淡酒醉蒙鴻」            （水調歌頭）。

試想一個素來大杯大杯痛快豪飲的人，一旦因為某種極度無奈的理由，降格為三盞二盞點到為止的窘境，那麼接下來也要有不得不暫時停杯的認命，所以他說：「病怯杯盤渾止酒，老依香火苦翻經」      （浣溪沙）。

「多病近來渾止酒，小糟空壓新醅」        （臨江仙）。

戒酒倒沒什麽值得稱頌，而是戒了之後，尚能氣定神閒苦讀經文才屬可貴。而稼軒嗜酒既久，人與杯之間，自有最佳拍檔一般的默契，苟人之能戒，而杯復何辜？故亦作戒酒一篇，對杯告以相絕之意，其字句寓意肖妙唯真，若人與人平常之對話也：

「杯汝前來，老子今朝點檢形骸。甚年長抱渴，咽如焦金，於今喜睡，氣似犇雷。汝說：『劉伶古今達者，醉後何妨死便埋』。渾如此，歎汝於知己真少思哉！更憑歌舞為媒，算合作人間鳩毒猜！況怨無少大，生有所愛，物無美惡，過者為災。與汝成言：『勿留亟退，吾力猶能肆汝杯』。杯再拜道：『麾之即去，招之即須來』」

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（沁園春）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這首詞說白了些就是：

「喂！我說酒杯呀！你給我過來，我老人家今天可是精神煥發打扮整齊，就算到了這把年紀，喉嚨乾枯如烈火猛燒，才試著戒酒，從早到晚就只知鼾聲憾壁蒙頭大睡，嘿嘿！是又怎樣呢？你難道敢有什麼意見嗎？酒杯叩一聲說：『知道那個名聲響亮的劉伶，他怎麼說嗎？劉伶說呀：『怕喝？別怕！喝醉了，醉死了，頂多一杯黄土埋了而已嘛！』』。呵！就算那姓劉的說了這樣的話吧！但你向來是我的知己，引用那劉某人的話來諷刺我，就有欠考慮而太不夠意思啦！現在我唱歌跳舞，不必擔心酒對身體的傷害，不是很好嗎？尤其怨恨是不分輕重，愛是與生俱來的，對於每樣東西的好惡，其實只要適可而止，不太過度就對了。現在我跟你明說，聽仔細了：『走吧，躲遠一些，不許再出現在我的眼前，否則我還有餘力，將你摔個粉碎喔！』酒杯鞠躬著說：『好吧，你衣袖一揮我就走，只要用手一招我馬上就到！』。」。嗚呼人之與杯對應如斯，寧不為其想像之豐富，與詼諧的語氣嘆服乎？其固虛擬惴臆之言，實亦表耿耿相知之心。而杯麾去招來之語，非有所怨慲，乃期約他日再續前緣也。看罷稼軒好酒的一面，以及他對酒的定義，接下來也該瞧瞧他的酒量，與飲者最受人評論的酒品了：

「五車書，千石飲，百篇才」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（水調歌頭）。

「為公飲，需一日三百杯」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（水調歌頭）。

「此時方稱情懷，盡拼一飲千鐘」          （金菊對芙蓉）。

「鯨飲未吞海，劍氣已橫秋」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（水調歌頭）。

「座中豪氣，看君一飲千石」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（念奴嬌）。

乖乖！千鐘，千杯，千石，鯨飲？這豈止是現代所謂的海量，換成是啤酒或可樂，恐亦無人勝任吧。往下再看：

「一飲動連宵，一醉長三日」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（卜算子）。

「通宵一醉，從今更數八千歲」            （八聲甘洲）。

「醉几籃輿，夜來豪飲太狂些」            （玉蝴蝶）。

呵呵，夜飲直到天亮，稼軒自認太狂了些，其實太自謙了，那是狂之又狂才對。而一醉七十二小時，還奢想醉上八千歲，那麼醉後到底什麼德性呢？

「醉淋浪，歌窕窈，舞溫柔」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（水調歌頭）。

「誰與先生寬齒髮，醉時惟有歌而已」      （蝶戀花）。

「尋常中酒扶頭後，歌舞支持」            （醜奴兒）。

「便好消磨心下事，也憶尋常醉後歌」      （破陣子）。

這般看來，稼軒不但不借酒裝瘋，更不因醉出醜，就喜高歌跳舞，他歌藝如何不得而知，但舞可自許跳得極其溫柔。然而醉後歌舞誰曰不會，不免落於俗套，所以他也醉墨淋漓，乘與大作文章：

「寶釵小立白飄香，旋唱新句猶誤，笑持觴」 （虞美人）。

「今朝盛事一杯深勸，更把新詞唱齊」       （鷓鴣天）。

「怎消除？須殢酒，更吟詩」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（鵲橋仙）。

「去年堪矣，醉題詩，醒後方知」           （新荷葉）。

「閑飲酒，醉吟詩」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（最高樓）。

「我醉狂吟，君作新聲，倚歌和之」         （沁園春）。

「對酒歌，翻水調，醉墨捲秋瀾」           （水調歌頭）。

就飲者而言，酒後亂性者是為下品，爛睡者是為中品，不醉不倒笑談歌舞者，是為上品。而稼軒者，豈止不醉不倒笑談歌舞，醉亦不倒且歌且舞之外，更作詩填詞得其真趣也。觀今之飲者，大抵借酒裝瘋偽託遣愁，三杯下肚之後，或嘔吐狼籍，玉山傾倒，睡如死豬。或亂性爭端，叱罵砍殺，六親不認。亦常見拒絕酒測之駕者，呼天呼地與警扭打，手銬加身地上翻滾。斯輩之飲是為爛飲，斯輩之態是為醜態，都說酒會誤事，其實是誤人比較貼切，這些被酒所誤的人，如果有幸看到這篇文章，一定覺得愧對古人，相信心理上定能獲得某種程度的改善。